过了35岁,这些女性开始打泰拳,她们的样子真美丨童言专栏
文 | 童言
我一直想在离开新加坡前再写一篇泰拳故事(点击查看上一篇:和好朋友一起做生意的结果,一定是分道扬镳吗?),却苦于新的表现形式。前阵子看到英国卫报一篇报道,摄影记者走进拳王阿里训练过的拳击馆,采访并拍摄了在那里练习的女学员。
这个表达形式正合我意,素材也更是随手可及。过去三年,我一直在同一所拳馆练习泰拳。拳馆在新加坡本地知名度是数一数二,连孙燕姿都曾在这儿训练过。里面男女学员比例相当,很容易就能找到六七个女学员,写出一篇类似报道,应该不难。
我兴冲冲开始征集采访对象,我上课常碰到的女同学,年龄大多为35+。她们听到我的提议后都毫不犹豫答应。我马上建立了泰拳群,随手起了名字:Power Women。采访,拍照,一气呵成。万事都俱备,只差东风——写。
可我写不出来,抓破脑袋也不知从什么角度切入。我试着写了女性的身体变化,又查了泰拳的历史,最终在头痛中敲了千百来字,自己不甚满意。
彼时,新加坡社区感染案例呈反弹趋势,为防止进一步蔓延,室内健身房统统关闭。得知消息后,我建立的Power Women群顿时热闹起来,大家把在拳馆里认识的同学都拉进来,叹气一番拳馆关闭的事实,马上开始相互分享私教资源。有朋友悄悄私信我说:这个群建得太及时了!
我惊讶自己无心插的柳成了荫,同时意识到,苦苦寻觅的主题,原来就在眼前。
“泰拳”这个名词其实可以改为羽毛球,游泳,甚至读书,写作,离开校园后还能找到共同兴趣的人群,难能可贵。泰拳却又比其他项目特别,因为小众,难度大,不仅心肺功能要跟得上,还需忍受疼痛,受伤,这本来就是穷人与战士的运动,赤手空拳,打出一片天地。
现代泰拳已普及,也减去一些残酷,但据我在拳馆过去三年的观察,许多学员只是一时兴起,很快又意兴阑珊,毕竟谁会心甘情愿让身体经受折磨。这种傻劲和坚持,我却经常能在包括自己在内的35+女性学员脸上看到。泰拳在我们单调而繁重的生活中刺了一个洞,我们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,尽情发泄。拳打脚踢后产生的内啡肽,给我们注入足够剂量,应对满至嘴边的焦虑。
来练习的我们都和泰拳发生化学反应,产物算不上惊天动地。但我还是想记录下来,希望能启发更多35+女性,找到抱团的理由,相互取暖。媒体平台留给我们的舞台越来越窄,最真实的身体面貌,被迫退到阴影里。
一直记得拍照那天,我在拳馆里架上相机,邀请这些女同学逐个走到镜头面前,模特一样与拳套一起摆造型。她们担心自己还没及时染黑的白头发丝,担心汗水打湿的凌乱头发。我和她们说没关系,因为在取景器里面,我只看到活力与自信。
我们真美。
# 我自己:童言
35岁以后,身体正慢慢背叛我。
疲倦开始不请自来,睡足十小时,醒来时依然感觉到点点残留,挥之不去。我心底里的孩子气还想奔跑,可脚步仿佛失去了飞奔的欲望,要催促好几次才不情愿地缓慢起动。陌生的小疼痛意外来袭,这处或那处闪了闪,又悄悄退去。小腹处赘肉在我别过脸时偷偷增加,别人也许看不出来,我侧身站在镜子前,注意到身上起伏的尴尬轮廓。
但我还是套上宝蓝色短裤,上面绣着泰语拼写的我的名字。短裤最特别之处,腰带处缝了手掌宽大片强力橡皮筋,嗖地一下包住赘肉。我挣扎钻进紧身运动bra top,再给自己摆了个厉害的造型,像一个准备出征的女战士。
过去三年,泰拳就是我的生活,每周虔诚“膜拜”。但坦白说,我至今弄不清自己在35岁以后开始练习泰拳,究竟可敬还是可笑?泰拳对身体一点也不友好,剧烈的动作逼着心脏疯狂飙车,把心肺功能推到尽头。还要时刻做好挨打的准备,胫骨,膝盖骨,大腿肉,全都有淤青留下的痕迹。
可身体却表现意外的忠诚,几乎从来没让我失望,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,甚至渴望疼痛。同时,我亦清楚知道自己的极限,无论再怎么往死里练,腿脚还是动得太慢太沉,有时候甚至要停下来,让呼吸跟上节奏。我真应该感谢我的教练,因为他从来没有让我的无能为力感到难堪。
“慢慢来,不急”,他总是说,眼光温柔得像不小心摔倒后递过来的手,扶着我站起来。教练也是拳馆馆主,一个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,低调得可以。拳馆很小,但不难窥探到拳馆的显赫历史,奖杯奖牌多得无处安放,闪闪亮的杯身,投下又长又细的阴影。
在泰国——泰拳发源地,女拳手直到1995年才被允许参赛。但举办最大赛事的两间体育馆,至今依然抵制女拳手参与,全因担心女性例假玷污擂台神灵。男拳手可以大大方方地从围绳最高处跨过去,而女性,在metoo席卷全球的时代,依然卑微地,像虫子一样,从四条围绳的最低处爬进去,连国外女拳手也不例外。
泰拳传到新加坡时,芜杂早已去除。这项运动很晚才在这里起步,从落地到遍地开花也不过二十年。刚开始练习泰拳的清一色男性,要不专业出身,要不鱼龙混杂背景复杂,随便在公园找个阴凉地方开练。后来泰拳越来为大多人接受并喜爱,还发展出女性专用的泰拳馆。讽刺的是,前年爆出性骚扰丑闻,就出自女性专用的拳馆。
幸好,我从来不用担心被骚扰。拳馆男士们都彬彬有礼规规矩矩。只是下午或晚上时段课程,女学员很容易就成了少数。男性与女性身体条件真的很不一样,他们的躯体那么庞大,爆发力声声骇人,他们沉重的喘气,占据空间的理所当然,总让人想起老虎狮子一样的野兽,我才发现习惯他们的存在,也需要时间学习。
一次,我遇到的搭档是重200公斤的巨型男士。他为了迁就我,只用了平常10%的力气。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一只蚊子,“你随手一捏,”我仰着头和他说,“足以把我置于死地。”
# 山东姑娘Sonia
Sonia是拳馆里为数不多的中国人,她来自山东,从小在军区大院里长大,语气特别爽朗而简单。她的丈夫也在拳馆练习,一个身高快两米的天津大汉,却给人特别柔情的感觉,有时候他们的大女儿跟着来训练,这个高个子男人总会弯腰给女儿缠绷带,拿毛巾。
我还记得Sonia刚来的样子,她和丈夫一起来试课。介绍他们来的朋友也是中国人,我的朋友。后来朋友不来练习了,Sonia和她丈夫反而成了忠实学员。
Sonia是健身达人,过去两年和丈夫一起在健身房撸铁。她说健身是孤独的,一个人听着音乐,和自己较劲。而泰拳则是互动的,需要用脑袋思考的。她其实更喜欢泰拳,但依然保持一周一到两次的到健身房的频率。撸铁是为了练习泰拳服务,增强核心和肌肉力量。Sonia还学拉丁舞,有时候一个上午连着打拳和跳舞,她说会累得必须歇上一星期才能缓过来。
Sonia经常在家和丈夫切磋武艺,夫妻间多了共同话题,把他们本来就十分融洽的感情更推进一步。Sonia说,过去八年,她和丈夫红脸的次数不超过五根指头,“爱都爱不过来,”她说,“还吵什么架呀!”
# 全职妈妈Madhu
在Madhu的全职妈妈生活里,泰拳占据的分量,大概为一块蛋糕大小。
未生孩子前,Madhu是标准职业女性,在洲际酒店集团担任推广部门经理,所负责区域横扫亚太中东地区,升职加薪作曾作过她的人生目标。可就在生了孩子后,本来说好的八个月产假,被女上司拦腰截成四个月。Madhu记得带了吸奶器去上班,却因为工作忙碌抽不出身,胸部又涨又沉。
她对女上司的绝情很是失望,遂决定停薪留职一年。她也想过寻找其他就业机会,发了一些简历后,正好再次怀孕。鉴于丈夫工作稳定,Madhu就这样告别了职业套装。
Madhu说她其实很享受做全职妈妈,以前的事业心不知为什么就散了。她说小时候她母亲也一直在家照顾她,所以她和母亲的关系很亲密。Madhu希望自己也能和孩子们培养这样的亲子关系,但同时,她又承认私心,一定给足自己时间享受生活。因此,在孩子上学的时候,Madhu会把时间切成许多块,一块分给钢琴 (她小时候的梦想),一块分给自己的中文课,还有和朋友聚餐,当然也少不了泰拳那一份。
当初学泰拳,Madhu只冲着瘦身功效去。有一天,她的两个儿子问:泰拳不是只限于男孩子吗?Madhu听了马上纠正,“女孩也可以呀!“
后来她想,原来泰拳不仅健身,还能让孩子了解男女平等,真是意外收获!
# 离开又回来的Bea
三年前我刚到拳馆报到时,Bea已经是老学员了,经常被教练点名给我这些新手举手靶,传授经验。但她总喜欢嘻嘻哈哈,还没教上几招自己就先捂着肚子笑倒了。“我从小就很男孩子气,”Bea说,她和拳馆里的每个人都相处得来,休息时一定能看到她仿佛还是小时候的样子,和男同学打打闹闹,给苦累的练习注入欢乐。
Bea生育了四个男孩,先后跟过她来拳馆练习,尤其她的双胞胎儿子,每次来拳馆马上成为焦点。大家看着这两个8岁男孩飞檐走壁,上串下跳,和泰国教练比试过招。只要他们在,拳馆里一定笑声满堂。
新加坡解封后,我很少在拳馆看到Bea。有一次在路上碰到,她说正在去做法语家教的路上。受疫情影响,丈夫单位大幅度减薪,家用都得花在刀刃上,所以她只能暂时放弃泰拳。我看到她的脸,有点落寞。
几个月后,Bea突然现身拳馆,我又惊又喜。她说自己找到一份兼职,可以帮补家用,丈夫收入比得上以前了,“总算熬过来了,”她过来拥抱我时说。
这次采访,我准备了这样一个问题:“泰拳给了你什么力量?”,她和我分享了一个小故事。Bea18岁时曾遭遇袭击,她那时在加油站的收银台工作,歹徒突然闯进来,一脚踹到Bea身上,抢了一些现金就逃跑。这件意外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心理阴影,但她总回想当天无助的时刻,“要是我那时学了泰拳,也许就能保护自己了。”
# 来自叙利亚的Aseel
一天结束训练,我和Aseel一起走出拳馆。那时她才刚开始训练,我和她并不熟。但我注意到她上课的样子,目光凶狠,一点都没有初学者那种胆怯。一起等红绿灯过马路时,我和她随便聊着为什么来学泰拳之类的套近乎话题。但她特别激动,心里的情绪仿佛积攒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释放。我记得她连续说了好几遍,“我太喜欢打泰拳了,太喜欢了!”
Aseel来自叙利亚,去年年末刚从澳大利亚搬来新加坡,人生地不熟,一边是两岁的女儿,另一边又迎来第二个孩子的出生。因为疫情,她远在英国的家人未能前来帮忙,她整日和小朋友困在家里,手忙脚乱。
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材,生产后都还未来得及做运动恢复,背部也因为怀孕生产落下病痛。以前在澳大利亚,Aseel喜欢有氧搏击,为此专门考了几个教练证书。她害怕永远失去以前活力的自己。
正好,Aseel在孩子幼儿园附近发现了拳馆,毫不犹豫就来上课。她每次出现都像个学生的样子,扎着小辫,背着挎包,神气十足。她说运动后甩去许多赘肉,而更重要的是,自己又快乐了。
我问Aseel,在好几个国家之间游走,如何定义她的身份,她说,“我的心底始终都保留着曾经美好的叙利亚。”
# 新晋拳手Aurelie
Aurelie住了五年的家其实离拳馆只相隔几十米,天天送孩子上学都经过。直到2020年末,她才决心开始练习泰拳。
去年Aurelie过得十分糟糕,她供职的单位因为重组,临时解散Aurelie负责的部门,一夜间失业。在她十多年的工作生涯中,Aurelie从来没尝试过失业的滋味。但她很快从惊讶与失望中回过头来,着手开始投简历。她约了许多以前没空见面的朋友,在花园里养了一只竹丝鸡,每天和女儿一起捡鸡蛋。
泰拳就是在这段空闲中进入Aurelie的生活。我原以为她只是借泰拳过渡一下,谁知道她是认真的,得知我请了私教后,问我要来联系方式,一边上课一边开小灶。她说,泰拳是很个人的运动,对面站着手靶或者沙袋,每个人都在努力超越自己。
Aurelie最近找到新工作了,日程从早上八点排到晚上九点,在家庭与工作中,她只能挤出半小时来拳馆。如今拳馆暂时关闭,Aurelie决定开始跑步,好时刻准备着,等拳馆重新开放时马上回来练习。
# 41岁的Anne
Anne今年初才开始练习泰拳,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。在拳馆里碰见时,她总给人很安静与自在的感觉,很少把时间花在闲聊上。就算练习再严苛,她淡淡一笑,戴上拳套就开始。
她说自己以前小时候练了7年芭蕾,后来转学体操,身体一直习惯用脚尖鼎力,因此刚开始连泰拳时有点不习惯,需要提醒才记得要把重心放低。
Anne喜欢尝试新挑战,二十年前,因为认识了她的印度裔先生,她从家乡法国搬到千里之外的印度,早已经历过东西文化中的巨大差异。
她那时当法语老师,在国际学校。九年前从印度来到新加坡,还是当法语老师。她有点腻了,而且在和学生接触过程中,她发现倘若学生因为校园霸凌或情绪问题过来求助,她作为法语老师鞭长莫及。她于是辞职,成为心理教练 (life coaching),专门教导孩子们如何处理情绪,面对校园霸凌时如何应对。
泰拳当然也是她的新挑战之一,学了几个月后,她想尝试格斗,只是担心会受伤。但Anne觉得自己准备好了,她说:“我41岁还能保持这样的身材,我觉得特别自豪!”
# 回家才哭的Hanna
如果不是在拳馆练习,Hanna一定在去拳馆路上。
从开始练习第一天起,Hanna就对这项运动着了魔,恨不得天天泡在拳馆里。她说一直很喜欢各类武术,以前学过跆拳道和日本合气道,但都不够硬核。直到遇到泰拳,Hanna觉得终于找到至爱。
过去两年,Hanna坚持每天高强度运动一小时,效果就像雕塑家手中的刀,一点点刻出线条分明的六块腹肌。只是Hanna有点害羞,不愿意穿暴露的运动bra,但手臂上的两只小老鼠,热带阳光下快乐招摇。
训练多了,受伤频率也高。Hanna的胫骨总布满青一团紫一团。因为Hanna高大,又在拳馆里是出了名的强壮,男生同学总觉得她能承受,格斗时每一次出拳都下重手。Hanna不敢吱声,等到回家才哭。不过她不会因此而退却,第二天带着伤痛,再次出现在拳馆里。
Hanna很希望能参加比赛,成为真正拳手。可惜受疫情影响,走上擂台的梦想感觉越来越遥远。但那又如何,穿上泰拳行头,挥出手臂,就算没有观众打气,Hanna就是自己心中的拳王!
# 曾服过兵役的Kris
我没想到Kris已经48岁了,因为她的体质实在太好了,我一拳打在她举的手靶上,只感觉撞到一面墙,然后被她的功力震得往后退,就像遇见金庸笔下那些武功高人。Kris长得一点也不凶,休息时还爱开玩笑,可一开始训练,作风比教练还严格,招式接连不断甩过来,明明看到我已经捂胸口在喘粗气了,丝毫不准备放慢速度。
“你是军人吗?” 我问,看到她的上衣后面印着“新加坡志愿兵团”的字样。
“哦?” 她表现出一点惊讶,好像没想到我能一眼看穿,继而点点头承认,“算是吧。”
新加坡实行兵役制,所有年满18岁的新加坡男性公民和第二代永久居民,如果体检合格,都必须服兵役。女性公民不强制服兵役,倘若自愿当兵,可以申请成为军人或参加志愿军团服兵役。
Kris从没想过当兵,可志愿军团这个机会意外摆到面前,她决定试一试。军团里,Kris的工作大多为招募新兵之类的文职,同时,她必须接受体能训练,越野障碍,全副武装长跑,还有了解如何使用步枪。
现在Kris已经离开军队,体质经过四年志愿军旅的打磨,倍显优势,泰拳练习都是小儿科,狠起来比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吓人。年龄对她的体力一点都不构成威胁,“意志能战胜一切!”
我问Kris,打算一直练习泰拳到几时?“等教练退休吧!(教练和她同龄)”她顿了顿后补充道,“他们可能永远都不退休呢!”
特别鸣谢:BXG Boxing &Fitness全体员工
作者
童言
三明治专栏作家、签约作者,曾参与出版《破茧001:你未曾体会过的人生》、《我们与我们的城市》等书籍。全职妈妈,目前长居新加坡,育有一双儿女。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外交专业,瑞典Uppsala University和平与冲突研究硕士。曾在瑞典、埃及、拉脱维亚、英国、日本、新加坡不同国家的很多城市游走,供职于宜家、拉脱维亚大使馆等机构。
主要作品:《我的流浪人生,从瑞典开始》《瑞典养护院里的阿尔兹海默症老人》《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第八年,婆婆 Vera 搬进了老年公寓》《和阿尔兹海默症斗争的Vera,以及她的秘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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